王朔的挑战

王蒙

    王朔当真地“火”起来了。他造成了某种尴尬。一些以纠正和指挥文艺为已任的报刊在王朔面前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没词儿啦，便闭上了眼睛，假装看不见。

    王朔的语言是漂亮的口语，读之如闻其声如见其表情。他还赋予了语言以新的特质：裹义与贬义的消解。他的人物在说“我是诡计多端的”或“我是卑鄙的”的时候你觉得他相当可爱。在说“你真悲壮”或“我英勇不屈”的时候说不定是在涮你。

    王朔的人物非工非农非兵非知识分子非领导非被领导非革命非反革命非先进非落后非中间非改革非保守非正经人非黑社会……

    王朔的调侃胆大包天，什么神圣的词儿他都敢调戏捉弄，什么恶劣的词儿他都敢往自己身上拉。他太尖锐，他戳破了所有的道貌岸然。他很轻松，哈哈一笑也就消食化气。他很油滑。他也辛酸。他其实挺老实，没有出大格的东西。他根本不信也不让读者信你那冠冕堂皇的假大空。他又很和解，只要允许开玩笑，他的人物都是大大的良民。他不太或者干脆不相信你和你的盟友，但是请放心，他同样不信和嘲笑你的敌人和敌人的敌人。他什么都能适应，什么都能找出若儿来。他永远快乐、尖刻、潇洒、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绝不冒傻气。

    看了王朔的作品你会觉得凉快，但不悲伤；你会咯咯地笑但不喜悦；你会骂骂冽冽但不生气；你会啧啧称赞但不敬重——他压根儿就没想让你尊敬免得你上当。不要上任何人包括他王某的当。看王朔的作品你却也没有得到什么，你绝对不会感到受到启示受到教育受到激励。但也不会受到败坏。看他的作品你绝对不会失眠，不会想入非非。看完他的作品你一切照旧却不无轻松透亮。

    看别人的作品你觉得作家人五人六挺高深。看王朔的作品你觉得他和你一个鸟样，如果不是更晦气。唯一让你没脾气的是他太能砍了，不是侃侃而谈地侃，而是胡抢乱砍地砍。你还相信他一定聪明精明。

    当然不是没有倾向。他替小人物说话，油滑中有时亦有无可奈何的啤吟和装疯卖傻。

    他不严肃也不媚俗。他不新潮也不古典。不洋也不土。下流话到了他那儿也还质朴直率。“上流”人儿进了他的小说也怪可笑。如果你说他小丑，他似乎还真有那么点胆识——不小也不大。至少不比你差。

    他千真万确地不是灵魂工程师正像不是痞子。据说他这位老弟还挺乖的呢。

    除了他，只有巴金是不领工资的作家。

    他确实是另一路，他自成一家却又仿佛失落了许多。

    文学是被他拓宽了还是搅和了呢

    中国前几年出现王朔，这两年火了王朔，不符合任何方面的意图，却又是各方通力造成的。这一切绝非偶然。他是应运而生。

    王朔的影响正在扩大。你拦不住，更“引导”不了。

    你怎么办呢？

    这是一个社会在转型期中必有的心态，王朔的作品将此种心态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地传达了出来，使社会上最普通的小人物得以达到心理平衡和自我肯定。看王朔的作品你看不到“长”（此处可读cháng亦可读zhǎng),却可以最充分地体验到一种“短、平、快”的释放与轻松。

    王朔从事文学（不仅文章，还有影视，还有别的）活动的方式比他的作品更有魅力，也更具先锋性，我认为更是社会转型期中的一大必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文化现象，你喜欢也罢讨厌也罢，嫉妒世界鄙夷世界，反正他和他那一伙哥儿们还有“托儿们”活蹦乱跳地存在着、折腾着、喧闹着，你现在是横扫不了也抹煞不了，蒙住眼睛堵住耳朵不失为一个对付他们的办法，可那多累得慌憋得慌？

    现在王朔的书不仅在个体书摊上一搭就是好几种。去新华书店看看，一样地多！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收获》杂志那样的“最高文学殿堂”也都在隆重推出他的小说，他搞的电视剧不仅市井小民议论纷纷，高层领导也曾表态，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不仅足可以搞一个“电影周”，简直可搞一个电影月，翻开大大小小的报纸，隔三岔五必有关于他的消息，不仅告诉大家他写出了什么正写什么，连他想找个经纪人，有个什么新念头，都细细致致地报道出来，往往一则短文还被转载十处，王朔真是火得有点“长”了。

    可我心中还只是暗笑。王朔的“托儿”多，所以那些大大小小的捧场文字，我认为一半都是王朔自己背后导演的“造神运动”（他的用意在促销）,这小子这点就不聪明，需知“登高必跌重”“月满则亏”，所以我私下里早奉劝过王朔：你小子现在无论如何得找人猛批你一顿才行，我连题目都替他想好了：《哪个阶级的“顽主”？》《怎么可以“千万别把我当人”？》《“过把瘾就死”是什么样的人生？》《编辑部里怎会有这样的“故事”》《谁是你爸爸？!你是谁儿子？!》……可是王朔说偏这样的“托儿”特难找，那原因，也许是没人眼红他兜里揣的那个街道办事处给开的“求职证”吧？

    我跟王朔在文学上是两股道儿上的，所以我觉得对他是能冷眼旁观一番，他一不留神斜个眼儿，大约也能把我窥个八九不离十，这很有趣。文学的路数很多。各路有时会如网络般交叉纠结，除了《虹南作战史》那号非把别人剪灭独留自己一尊的“文学瓦斯”和色情暴力的“文学垃圾”以外，各路文学都可竞争、竞赛或不争不赛地自得其乐或各发其痴。

    长得了吗？

    至少对于我和王朔，我知道根本就都不在意，没那么一份焦虑。

    社会如筛，生活似剪，人心是秤，历史无情，任其发展，听其自然吧！该长的，必能长，不能长的，只要无害，存在过一段也不错。

1992年8月

注释：

本文选自《王蒙文集》（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

【学习提示】

    王蒙（1934一）当代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暗杀——3322》《季节三部曲》 （《恋爱的季节》 《失恋的季节》 《跨躇的季节》）,中篇系列小说《布礼》《蝴蝶》，小说集《冬雨》《坚硬的稀粥》《加拿大的月亮》，诗集《旋转的秋千》，作品集《王蒙小说报告文学选》《王蒙中篇小说集》《王蒙选集》《王蒙集》，散文集《轻松与感伤》《一笑集》，文艺论集《当你拿起笔……》《文学的诱惑》《风格散记》《王蒙谈创作》《王蒙、王干对话录》，专著《红楼启示录》，自选集《琴弦与手指》以及10卷本《王蒙文集》等。

    王朔，1958年出生，1976年高中毕业。其自谓：“身体发育时适逢三年自然灾害，受教育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所谓全面营养不良。身无一技之长，只粗粗认得三五千字，正是那种志大才疏之辈，理当庸碌一生，做他人脚下之石；也是命不该绝，社会变革，偏安也难，为谋今后立世于一锥之地，故沉潭泛起，舞文弄墨。”被称为当代文学史上“风易俗”的人物，作品广受欢迎的同时多有争议。

【自我测试】

1、下列各组词语中加点字的读音与所给注音相同的一组是（      ）。

A.和hé      缓和      和解      搅和      和颜悦色

B.着zhuó      衣着      着色      着急      棋高一着

C.强qiáng      强大      倔强      坚强      强人所难

D.模mó      模范      楷模      模具      模棱两可

2、王蒙是如何看待王朔及其作品的？

3、谈谈你对王朔这类文学现象的看法。

【参考答案】

1、D

2、有大家风范，对王朔及其作品持宽容态度，充分肯定其成绩，看到了他对新文学发展所起到的促进作用，但是字里行间也隐含着些许保留和忧虑。

3、考查学生的文学知识积累及分析问题能力。